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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下請帖賢惠露心思,石碑林情人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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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州市舶司守備太監懷義公公拿著西洋望遠鏡遠遠看見暹羅國浩浩蕩蕩的使團船只,不禁覺得頭疼,瞧著這個架勢,至少有個五百來人吧,招待這行人又吃又住,還要備一份禮給人家,唉,自從皇上開了海禁,這地主家也沒有餘糧了。

懷義為何有如此感嘆?是因懷義的上一任叫做韋春,兩年前慶豐帝命錦衣衛將韋春下詔獄,抄沒家產,頓時令人大開眼界——韋春的家產折合成銀兩,居然和大明四年的總稅收相當!韋春家底之豐厚,是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

在還沒有開海禁的時候,市舶司太監是個肥差中肥差,大家爭著搶著來這裏,大明一共有三處市舶司,分別是浙江寧波、福建泉州和廣東的廣州,而這三處最大最肥的就是廣州市舶司了,在開海禁的時候,市舶司負責海外貿易的稅收;而在海禁期間,這個三個市舶司負責前來大明朝貢的國家使者們的接待工作。

因以前海禁時,大明禁止海上私人貿易,所以許多商團紛紛加入朝貢使者的隊伍裏頭,將貨物夾帶其中。使者們獻給皇帝的貢品是免稅的,商團夾帶的貨物實行十抽二的稅制,市舶司負責使者們的食宿,但是商團的人是不管的,任由其在外面投客棧住宿,所以這種依附於使團的貿易就叫做朝貢貿易。

但這並不意味著商團可以混進使團想帶多少貨物就帶多少貨物,每個使團靠岸,都要拿出以前大明頒發的文書和勘合,上面明確寫著朝貢的日期和期限,隨行人員的人數,船只,還有朝貢貨物的估值,如果超過估值的數量,是要被丟棄大海的。但是事實上,只要給市舶司足夠的賄賂,這些超額的貨物最後都進入大明境內了。

所以海禁的時候,市舶司的油水最為肥厚,因為走私海商們為了使得進出港口,就必須對市舶司太監行賄,守備韋春令人咋舌的家產,就是靠著收受賄賂和後來幹脆自己開始走私貿易而積累起來的。

韋春後來被下詔獄,淩遲處死,慶豐帝又宣布開海禁,首先在福建漳州開放了月港,在月港設立了督餉館專門負責海外貿易的稅收,如此一來,大明三大市舶司的存在就沒有什麽意義了,如今寧波和泉州兩個市舶司已經撤銷,留下廣州市舶司專門負責接待外國使節,是個只花錢,不收錢的清水衙門!

嗚嗚,懷義這兩年只有出項,沒有進項,幸虧他在金陵城銀作局、兼任雞鳴寺守備太監時撈的夠多,家底禁得住啃——可坐吃山空的日子何時是個頭呢?

懷義棄了望遠鏡,對著即將進港口的暹羅國使團船只長籲短嘆,一個小內侍夾著腿過去說道:“公公,夫人和小姐給您送午飯來了。”

聽到妻女來了,懷義皺起的苦瓜臉才有些許笑意來,回到裏間,見飯菜都已經擺好,女兒懷賢惠正在擺箸分湯,見懷義進來了,笑瞇瞇的說道:“爹,今天的木瓜鯽魚湯是我親手做的,您嘗嘗味,娘說您最近食欲不振,都瘦了呢。”

一聽孝順女兒貼心的話,原本愁的連午飯都不想吃的懷義頓時胃口大開,笑道:“喲,乖女兒也學會做羹湯了,我嘗嘗。”

妻子何氏卻將湯碗挪開,遞過一碗米飯,並布了些懷義喜歡的肉食蔬菜,說道:“先喝了湯占了肚子,就吃不下飯了,飯後再喝湯。”

懷義向來是個聽老婆話的,果然乖乖吃起飯來,懷賢惠端著湯碗喝著木瓜鯽魚湯,懷義停了筷,說道:“你娘剛才也說了,先吃飯後喝湯。”

何氏舉筷說道:“就由著她吧,賢惠這個冬天總是貓在家裏不動彈,腰上長了一圈肉,還是個沒出嫁的大閨女呢,可不能再胖下去,少點吃飯,喝湯墊一墊肚子就行了。”

“胖了?”懷義端著飯碗湊過去細看,懷賢惠也側身過去讓繼父看著自己的下巴,“是真的,您看看,這下巴都快變成雙層了。”

懷義看了,笑道:“雙的好,雙的顯富貴,以前雞鳴寺那些佛祖菩薩個個不都是雙下巴嗎。”

何氏翻了個白眼說道:“人家菩薩是用來供奉的,你的女兒是要嫁人的,姑娘家的帶個雙下巴肥肚皮不像話。”

一家人其樂融融的吃著飯,懷義破天荒的添了飯,懷賢惠喝了兩碗湯,吃了個水飽,一時飯畢,外頭小內侍來請,說暹羅國使團已經全部進港口,快要下船了,請公公過去迎接,勘驗國書和勘合。

“又來了使團了?”何氏蹙眉說道:“自從皇上宣布了開海禁,又將寧波和泉州的市舶司撤去,各國使節紛至沓來,全都往你這裏湧,整天忙的腳不著地,白天晚上陪著這些使節,連家裏都顧不上了,這個月咱們一家三口在一起就吃了三頓飯而已,每次都是我和賢惠來你這裏,唉,何時是個頭啊,還是在金陵城的日子過的逍遙自在。”

懷賢惠也撒嬌說道:“爹爹,走了這麽多地方,我還是覺得金陵城最好了,廣州來了兩年多,地方都逛遍了,剛開始的新奇也司空見慣,怪沒意思的,尤其是夏天熱的要命,也不像在金陵可以去雞鳴山上避暑去,整天待在放著冰盆的屋子裏又覺得憋的慌。爹爹換個地方做官吧,不拘去那裏,也不用非要回金陵,只要換個地方就成了。”

何氏教訓道:“賢惠,你爹爹自有安排,那容得你指手畫腳,挑三揀四的,你爹爹這麽辛苦,還不是為了咱們這個家。”

懷賢惠還嘴說道:“我又沒說非要走,您著什麽急啊。”

何氏忿忿道:“你還敢頂嘴?真是越大越不聽話了。”

懷賢惠梗著脖子說道:“我不是頂嘴,我只是解釋——”

“——這不是頂嘴是什麽?”何氏打斷道。懷義趕緊將母女倆個勸開,說道:“你們倆個就是太閑了,好端端的沒事吵什麽架啊。賢惠,你也是快十五歲的大姑娘了,你母親脾氣有些急,你讓著她點,啊?夫人你也是,賢惠過不了幾年就要嫁出去,你還能陪她幾年?都別吵了。”

因馬上要招待暹羅國使節,何氏便幫著懷義穿上禦賜的四爪蟒袍,戴上騷包的長雉尾金冠,看著盛裝打扮的丈夫,恍恍惚惚中,何氏仿佛又回到六年前在雞鳴寺初遇懷義的場景,那晚盂蘭盆會,他就是這身打扮,金冠雉尾,好一副風流態度,那時她還是有夫之婦,慌忙的把他送的禮物還給他,卻不料被女兒掉了包,將自己貼身戴的臂纏金給了他,從此種下這段緣分。

懷義看著妻子的眼神,摸了摸金冠上的長雉尾,問道:“怎麽了?是不是覺得這個雉尾顏色不夠鮮亮了?”

“嗯。”何氏掩飾的點點頭,笑道:“舊有舊的好看,這樣就挺好,新的太過鮮亮了,你是做官,又不是登臺唱戲。”

懷義呵呵笑道:“我最近學幾折粵戲,等回去唱給你聽。”

何氏問道:“都學了什麽呀?”

懷義說道:“穆桂英掛帥。”

何氏捂嘴笑,“你演穆桂英?”

懷義說道:“不,我演佘太君。”

何氏樂了,懷義說道:“你不信?我這就唱給你聽,‘天波府一門皆忠良,不報私仇明大義。今日裏強敵寇邊燃眉急,且把這恩恩怨怨暫拋棄。’”

啪啪!懷賢惠鼓掌笑道:“爹爹唱的真好。”

夫妻兩個回頭一看女兒,何氏頓時冷了臉,“賢惠,你穿著小內侍的衣服做什麽?胡鬧!”

懷賢惠笑道:“剛了飯就犯困,睡覺肚子又長肉,幹脆和爹爹一起去碼頭迎接暹羅國的使團,去見見世面,將來回到金陵城或者去其他地方,也好拿出這段經歷向小姐妹們炫耀炫耀,瞧我爹爹有本事吧,尋常官員都見不到這個場面呢。”

接待加上安排住宿,起碼要到半夜,懷義擔心他不在家,這對母女又要吵架,幹脆將女兒帶在身邊吧。懷義安慰了妻子幾句,便和女兒一起出門了,一邊走,一邊叮囑接見使團是註意事項,“……你不用伺候別人,只負責給我端茶遞水就行了,來的人都長的奇奇怪怪,穿著奇裝異服,但是別好奇的盯著人看,目不斜視看著前方,用眼角的餘光瞟幾眼就成,千萬別笑,一來是對使節不尊重,二來有損我大明的國威,好像咱們沒見過世面似的。”

懷義此人吹噓拍馬、坑人撈油水十分在行,辦事的能力也是極強的,若沒有兩把刷子,金陵守備太監懷恩也不會向慶豐帝舉薦他來廣州市舶司做守備太監,其實這個職位自從開海禁之後就基本斷了油水,但是極能鍛煉人,懷恩此舉,是在考驗栽培懷義,以後是否能堪當大任,懷義這幾年也隱隱猜到了些,所以一直兢兢業業的幹著本職工作,雖然很愁沒有銀子進賬,但從來不上表叫苦。

“我省得。”懷賢惠點點頭,突然話題一轉,說道:“我以前聽您說過,暹羅國是我們大明‘永不征戰’之國,和我們交好,幾乎每一個國王登基都會派使團去京城,領取金印和冊封昭書,以示正統地位。今日暹羅國帶著五百人的使團來我們廣州,這是您當市舶司守備太監以來接待的最大使團了,爹爹,您不請其他官員一起來麽?”

懷義佯怒道:“怎麽了?你覺得爹爹的品級不夠格獨自接待暹羅國使團?還要拉著其他人給我壯膽子助威勢?”

“不是。在我心中啊,爹爹是最厲害的人了,不過呢——”懷賢惠說道:“您也看見暹羅國那麽多船只了,招待這些人吃住,還要安排車輛船只送他們進京城,朝廷給市舶司的銀兩有限,接待完暹羅國的使團,現在才到二月,一小半的支出就沒了,將來你打算自掏腰包嘛?現在漕運總督平江伯就在廣州巡視,你不如請平江伯來這裏,將來您也好開口請平江伯勻出幾條漕運船來把暹羅國的人送出去。”

外國使團來廣州進港停泊,一路保護使團安全,裝有火炮的戰艦是不能跟著進運河上京城,只能在此停留,等待使團回來再護送離開。同樣的,使團的海船體型太過龐大,也不能直接駛入運河,都是要換船或者換車,這是一筆龐大的運輸開支,大明為了顯示國威,是吃喝住行全部承包了,廣州市舶司的責任是負責核對勘合接待,然後把使團送到水陸驛站,一路上由當地的官員和驛站接待,才算完成任務。

懷義沈吟片刻,說道:“你說的有理,我先把平江伯請到招待宴會上,才好開口請他幫忙,唉,以前都是別人求我,現在也輪到我去求別人了。”

懷賢惠笑道:“爹爹不用妄自菲薄,您放心,平江伯這個面子還是要給您的,都是為朝廷辦事,皇上也下過旨意,命各路官員配合市舶司接待外國使節,莫要怠慢呢。”

懷義點頭道:“我這就寫帖子給平江伯,邀請他來今晚的午宴。”

懷賢惠親自給父親磨墨,似乎不經意間說道:“爹爹,您再給一個人寫帖子,邀請他也過來吧,反正都是請,多一個更熱鬧。”

懷義問道:“請誰呀?”

懷賢惠小臉一紅,說道:“平江伯帳下的百戶,叫做徐楓。”

若是尋常百戶,懷義斷然不會瞧在眼裏,也不配他親自寫請帖,可是這個徐楓雖然只是個百戶,但他是魏國公的嫡子、魏國公世子的親弟弟呢,將來前途可不比一般的百戶了,另下帖子請他來,倒也合適,只是——

懷義的筆頓了頓,問道:“平江伯帳下那麽多青年才俊,你為何單要請徐楓來?”

懷賢惠無所謂的笑道:“都是從金陵城出來的老鄉嘛,見見又何妨?他是魏國公的嫡子,也能給爹爹的晚宴添光彩了。皇上不是說要沿路官員盛情款待使團嘛,他這個百戶也是官了。”

懷義是個人精,不用回頭看女兒臉上的紅暈,就知道她心中所想,暗道女兒大了,少女懷春也實屬平常,只是這徐楓出身高貴,和我們門不到戶不對的,而且賢惠已經是曹國公府李家的小姐,是徐楓的晚輩,如果賢惠還沒叛出國公府,還要叫徐楓一聲表叔呢,這亂了輩分,更不可能結合的。不行,得想辦法把女兒的心思扭過來,別再癡心妄想做白日夢了。

不過等到晚上市舶司開大宴,懷義才發現原來自己想的太簡單了——他女兒懷賢惠穿著小內侍的服飾站在身後,眼角的餘光根本不在徐楓身上,而是伴隨徐楓一起赴宴的吳訥!

醉翁之意不在酒!女兒的意中人不是徐楓,而是徐楓的外甥吳訥!請徐楓是為了把吳訥引過來,這吳訥穿著一襲月白色的道袍,相貌俊秀,皮膚白皙,五官比女子還要精致,舉止高貴優雅,聲音溫和,彬彬有禮,儼然一華麗貴公子的模樣,原來女兒喜歡這種類型的男子。這吳訥氣質如金陵城早春的陽光般溫柔和煦,和身邊皮膚微黑,身形魁梧健壯,散發出一股殺伐之氣的舅舅徐楓截然不同。

吳訥給暹羅國白王子殿下敬酒,仰脖將甘甜的梅子酒一飲而盡,懷義清晰的看見吳訥脖子上猶如梅花般的疤痕,頓時想起六年前在雞鳴寺,當時還是李賢惠的寶貝女兒和吳訥相罵打架,還把人家脖子咬下一口來的往事!頓時覺得女兒和吳訥更加不可能了。

吳訥脾氣再好,再不記仇,這脖子的疤痕現在還沒消退,怎麽可能娶賢惠呢,吳家雖然敗落了,可是吳訥還是魏國公的外孫子,當寶貝似的養在瞻園呢,他親姐姐吳敏剛剛嫁給了南直隸解元李魚,未來的狀元夫人吶,賢惠,你當真不是做夢麽?

看見女兒一副花癡模樣,懷義心頭卷起了驚濤駭浪,暗嘆女兒終將會是情場失意人。

戲臺上正唱著懷義最喜歡的《穆桂英掛帥》,穆桂英和楊宗保在陣前邂逅,大打出手,卻心心相惜。穆桂英唱道:“挽絲韁勒戰馬偷眼觀看,楊宗保確是個英勇少年。”楊宗保覺得奇怪:“穆桂英在馬上她且戰且看,因何故只招架東躲西閃。”穆桂英試探對手的武藝,心生一計,佯退將楊宗保俘虜了回去當山寨丈夫去,唱道:“我佯作敗陣使巧計,小將軍因何故馬下偷閑。”如此彪悍的將楊宗保搶回去了。

伶人剛將最後一個“閑”字唱出來,就只見坐席上徐楓突然僵直不動了,舉著酒杯就像老僧入定一般呆立在原處,此時吳訥剛剛敬酒回來,見舅舅如此情形,還以為忙關切的問道:“舅舅?舅舅!你怎麽了?是喝對了嗎?我扶您回去休息吧?”

徐楓回過神來,將美酒一飲而盡,說道:“無事。”此時宴會正酣,主賓共歡,四處觥籌交錯,言談甚歡,沈今竹坐在角落最不起眼處,和徐楓四目相對,手裏的酒杯也是滯在胸前,那一瞬間,好像時間已經靜止,四周所有的人和事都不見了,連喧囂的粵曲也似乎消了聲音,全世界都只有她和他。

且說沈今竹隨著五百人的超級大使團上了岸,白王子殿下和阿育公主分別遞上自己國家的上表文書和勘合,懷義核對無誤之後,安排了兩國的使節和隨行人員一共三百人左右住在市舶司,其餘兩百人是隨行的商團,他們帶來的貨物交了十抽二的稅之後,就地解散尋找買主去了。而弗朗科斯和沈今竹偽裝成白王子殿下的隨行人員入住市舶司。

沈今竹在人群裏看見懷義,不禁心頭大呼:懷義是市舶司守備太監了?!沒想到會這麽快遇到老熟人,沈今竹心頭先是大驚,而後是狂喜,再後來又猶豫了,懷義對她而言,關系也僅僅止步於老熟人,她並不信任他。暗想還是靜觀其變,先等等吧,等上岸伺機尋找錦衣衛的人給幹爹捎信比較穩妥,無論如何,先要回一趟金陵看看祖母她老人家。

三年了,沈今竹從大姑娘長成了豆蔻少女,面貌和身形都有大的變化,加上她一身西洋騎士的打扮,還戴著寬檐大帽子,帽子上插著的鴕鳥毛幾乎遮住了她的巴掌臉,打扮成這樣,即使站在親姑姑沈佩蘭面前,恐怕都認不出她來。

所以懷義在一堆烏壓壓的人群中並沒有認出沈今竹,市舶司招待暹羅國和北大年使團的晚宴上,沈今竹也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裏,可即使如此,在她不經意間舉杯擡頭時,隔著大堂盆景石雕、隔著杯盤狼藉的一桌桌酒席、隔著觥籌交錯的人群、隔著添酒熱菜的小內侍們,她還是宿命般的看見了他。

三年了,每每在噩夢中驚醒,為她憂思欲狂的少年相貌和氣質都變了模樣,從天真無邪的小小少年,變成了鋒芒畢露、陰郁狠戾、殺敵過百的百戶。

三年了,時常在午夜夢回中出現少女面貌更是發生了巨變,以前快意恩仇、恣意妄為的中二期小少女,眼神裏開始有了隱忍,懂得隱藏自己的情緒了,她穿著奇裝異服卻怡然自得,好像她就是生在那個世界一樣。

——盡管如此,他們還是宿命似的同時擡頭、同時舉杯、四目相對之時,他們就是知道這個人就是她和他!

好像過了許久,吳訥走回座位上去,恰好遮住了沈今竹的視線,她猛然回過神來,遠遠對著徐楓眨了眨眼睛,食指放在嘴唇上做了一個噓聲的動作。

這個眨眼噓聲的動作是那麽的熟悉,兒時無數次和她在瞻園調皮搗蛋,甚至四處“禍害”金陵城時,她就是如此做派,在那一瞬間,穿著奇裝異服的她又變成了記憶中古靈精怪的初戀小情人。

徐楓借著飲酒掩飾著心中的狂喜,是了!她不知怎麽的去了遙遠的暹羅國,所以一直沒有機會和我們聯絡上,她這幾年到底經歷了些什麽?和她聊天的紅頭發老頭子是誰?他們怎麽看起來很熟悉的樣子……

過了一會,沈今竹裝作對徐楓旁邊的珊瑚盆景很感興趣的樣子,負手走到那裏,偷偷將一個紙條拋到了徐楓懷裏。

子夜,市舶司四夷館,碑林。從宋朝開始,廣州就因得天獨厚的地理優勢設立了市舶司,歷朝歷代皆是如此,市舶司四夷館的各種石碑記載了各個朝代和外國通商交往的盛況,幾百年過去了,這裏就形成了碑林,石碑和樹木交雜其間。

夜晚人跡罕至的石碑林,月黑風高不僅僅是殺人夜,也是偷情幽會的絕佳時機,徐楓穿著一襲黑色的熊皮大氅在碑林中穿梭著,時不時學著鴿子發出有固定韻律的咕咕聲。

尋覓了約一盞茶時間,徐楓突然聽到東南方向也傳來一樣韻律的咕咕聲,頓時心頭狂喜,趕緊循聲而去,但見一座一人多高的石碑前面,沈今竹穿著奇裝異服看著他。

徐楓快步跑向前去,卻在和她有一拳距離時生生停住了,他無數次夢想著如果見到她會如何如何,可是真真見面了,他卻不知所措,他夢想最多的是一見面就抱著她,親吻她,再也不放手了,當著她面告訴他有多麽心悅她,思戀她,再也不會想以前那樣無數次欲言又止了。可是此時此刻,他又不敢了——他擔心自己依然待在夢境裏,每次夢境他都抱了空、親了個空,然後在悲痛中醒來,想起她消失在懸崖的激流中,好久都沒有消息了!

其實沈今竹和他想的是一樣的,等待會面時是驚喜,可真正見面,恐懼和不安卻控制住了她的心靈。以前她在遙遠的巴達維亞,為了生存和尊嚴,不得不和科恩父子虛情假意的周旋,刻苦的學習他們的語言和文字,甚至晝夜不休的整理公司的賬目和文件,就是為了向科恩證明,她可以為公司貢獻更多,她遠遠比做一個情婦或者高級妓女更有價值。

她漸漸長大,看出惡魔科恩的眼神開始在自己身體上邪惡的停留,每次回臥室睡覺,她都關上門鎖,而且用桌椅堵住門口,枕頭和抽屜都放著匕首,就怕某一天夜裏科恩會破門而入,失去貞潔她可以接受,就當是被狗咬了一口,她會堅強的活下去並伺機覆仇,可是被科恩染上了梅毒,她就會慢慢的像科恩的第三任妻子一樣爛成一攤膿水。所以她無路可退,只能選擇同歸於盡了。

有時候她做噩夢,科恩真的闖進來了,她驚慌的往枕頭下面摸匕首,可是回回都摸了空,她驚恐的看著科恩步步緊逼,散發著梅毒特有臭氣的胳膊就要抓住她了,這時徐楓突然出現,將科恩打倒,她激動的撲向徐楓,抱著他哭訴她這三年的驚險和艱辛,惡魔科恩卻突然站起來,一槍擊中了徐楓,然後她在悲痛和恐懼中驚醒!

十五歲的沈今竹歷經磨難,早已褪去了十二歲時的青澀和羞怯,情之所起時,她可以毫不猶豫的對著心上人表白,可是那些噩夢卻令她止步不前了,就怕自己一旦碰到徐楓,便會出現噩夢裏的場景。

一對有情人就這樣僵持著,都熬過了千山萬水的阻隔,卻被胸口一拳的距離攔住了,只能用貪婪的、含情的眼神打量著彼此。

也不知過了多久,沈今竹說了第一句話,說完之後她特別後悔——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都已經過了三年了,怎麽和徐楓一開口說話就是帶著調侃甚至挑釁啊?!小時候打架習慣了吧!

沈今竹說道:“二月的廣州早就不冷了,你穿著熊皮大氅不嫌熱呀。”

言罷,沈今竹捏緊了拳頭,暗暗咒罵自己怎麽那麽笨啊!說這些口不對心的話!恨不得扇自己兩耳光。

正懊悔呢,沈今竹看見徐楓解開身上的黑色熊皮大氅,溫柔的披在自己身上,說道:“我怕你冷。”

一聽這話,沈今竹忐忑不安的心猶如冰雪遇到炭火,頓時融化了,大氅還帶著徐楓的體溫,暖和的似乎能將她吹眠了,熊皮大氅蓋過了她的腳面,一股透骨的溫柔包裹了她的全身。

三年前分離時,她和徐楓差不多身高,而現在身姿頗為修長的她站在他面前,也只齊他的胸膛,昔日的少年已經長成了一個能承擔風雨的男人,一個她可以放松身心,可以停靠在此避風遮雨的港灣。

一股無形的疲憊襲來,三年的隱忍和戒備使得她身心俱疲,徐楓的熊皮大氅包裹著她,高大身軀如一座山一樣攔住了風雨,她好想靠著他的胸膛上小睡片刻,享受著廣州春夜的靜謐和美好。

正當她打算往徐楓胸膛靠過去的時候,集聚在徐楓心頭的各種疑問同爆發了,他連連問道:“你是如何從懸崖脫險的?為什麽脫險之後不去托人給我們傳消息?”

“你怎麽去了暹羅國那麽遙遠的地方?你加入暹羅國的使團回來,穿的不是暹羅國的袍服,為何穿的是像是佛郎機紅毛藩的衣服?宴席上不停的和你說話的紅毛藩老頭子是誰?”

“你——你這三年都經歷了些什麽?你不要害怕說出來,不管你說什麽,我都——我都可以接受的,當初是我們沒有好好保護你,你——”

徐楓正待還要問,沈今竹突然踮起了腳尖猛地抱著他的脖子往下拽,將自己的嘴牢牢貼在他的唇上!

男人有很多東西都是無師自通,不需要教的。

徐楓只是微微一怔,然後含住了沈今竹的唇,唇齒相依,纏綿不絕,猶如一場春雨過後,行人在鄉村道路上行走,泥濘不絕,滋滋發響,粘稠的春泥在摩擦間散發著一股原始的芬芳,醉人心弦。

彎彎的上弦月似乎被人間男女的情愛羞住了,躲進烏雲裏,收起了最後的一點光亮,顯得石碑林更加安靜了,滋滋的親吻聲頓時顯得格外響一些,兩人身體同時一僵,有些尷尬,更多的是難舍難分的分開了。

兩人的唇上都亮晶晶的,且不敢直視對方,腦中都有個小人在大叫:哇!我剛才怎麽那麽大膽!好難為情啊,可是又想再試一次怎麽辦?

小人在心肝裏頭抓撓著,身心無處不癢,羞羞的緊緊貼近對方,相擁在一起,這股癢才消了,可是沒過一會,一股更厲害的癢襲來,連親吻的擁抱都止不住癢了,徐楓覺得自己的身體天人交戰,幾乎快要炸開了,沈今竹也覺得身體突然軟綿綿的,兩人濃重的喘息互相刺激著對方。

沈今竹猛地將徐楓往後一推,一聲悶響,徐楓猝不及防,後腦勺連著身體都砸在石碑上,嗷嗚!沈今竹如一頭小狼崽撲過去,將他堵在石碑上,再次抱著他的脖子親去,第一口咬到了他的下巴,收勢不住,在下巴上留下一排牙印!(各位讀者作證:我真是只寫了脖子以上的親熱描寫,請舉報者手下留情!)

徐楓覺得一陣歡愉的痛癢,倒是希望沈今竹能再咬一咬,可是身體卻背叛了他的心靈,他精準的捕捉到了她的唇,就像得到了肉骨頭的小狗狗,含著不肯放了,貪婪的獨享著芬芳。

這吻越來越炙熱,身體也越貼越緊,好像要一起融化在這個廣州的春夜裏,青春的熱情在燃燒著,似乎都要把徐楓身後的石碑都融化了!

就在這時,遠處突然想起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好像有一大群人靠近了這裏!徐楓和沈今竹都是警惕之人,覺察到了腳步聲,趕緊找了一處假山躲在後面。

月隱烏雲,碑林深深,剛才浪漫炙熱的氣氛頓時消失不見,反而有了些殺伐之氣。

雜亂的腳步聲停住,一群人用日本話低聲議論著,沈今竹頓時傻眼了,她這三年精通荷蘭語,略懂西班牙語、英語和葡萄牙語,但是日本話依舊一竅不通。

沈今竹聽不懂,但是徐楓卻大體能聽的明白,這三年他專門殺倭寇,為了解對手,閑暇之餘他在學習倭寇的語言,他一邊聽著,一邊在沈今竹耳邊私語,告訴她這群倭寇在談什麽,沈今竹從頭聽到最後,心頭頓時一涼——原來是兩個日本國使團為了爭奪朝貢貿易的權力起了內訌,這個使團要即將屠殺另一個日本使團,然後搶了暹羅國和北大年使團的船只和貢品逃到日本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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